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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从长安来。

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，当时我靠着荒院墙角听到了他的同伴的谈话。那些聒噪的世家子弟，在叛军起乱时就慌忙逃窜到江南来，于是安逸得忘乎所以地在临近城郊的地方踢蹴鞠。

索林和五姓七家的贵族子弟在一起，我本不想理他，但墙外那清脆声音开口讲起昔日兰陵王入阵曲里气象繁华、长安桃花浩荡、马球赛里策马翻飞。耳边嗡嗡作响，我提着齐胸襦裙蹲在墙下，满眼尽是牡丹开也开不完的盛景。

“簌――”蹴鞠落到我面前的草丛里。

“谁翻墙去捡？”有人问。

“我。”

我一惊，只听索林说道，“上次我进过这院子。里面有花精。”

“真的？花精吃人吗？”

“花精不吃人。她们还怕人呢。”索林肯定地说，“我进来时，正有个花精化成世家小姐的模样，见我进来，就吓得……”

我默不作声，弯腰捞起地上的蹴鞠，一松手，蹴鞠顿时被我抬脚踢飞。风簌簌刮过耳边，圆球升高，蓦然在晴空里停驻，霎时迅如雷电地直往墙外策马玩闹的少年们砸去！

“哎呦！”“好痛！”“天上怎么掉下个球来？啊呀！”

“谁在那儿？！”来找我的春香一声厉喝。那些胡乱喊叫的少年纷纷嚷着要跑，我对着漏窗回头看了眼，一双眼睛……竟然在那里一闪而过。

那天我感到从未有过地开心，虽然此后我被告诫不要靠近那所荒院，可蹴鞠还是经常落到院里的草丛里来。秋凉时分，我放下书在屋里听了会儿，等那窸窸窣窣的声远了，寒虫才开始鸣叫，而我眼前浮起的长安城也风消云散了。

秋意最深时，我梦里里里外外仅是那座皇城。他的声音时常入梦来，绘声绘色，谈着夏季里微暖醉人的风景。“我们一起去打马球吧……草木有本心，何求美人折……嗯，你是草木，不是美人。所以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和我打马球――”

醒来时我发现脸颊上泪痕尚新，自己竟是在梦里因他拒绝带我打马球而哭了。

我也问过父亲长安有什么，而他只是出神地回想了一会儿当年进士宴上的诸人，到如今，所有最回忆化成了叹息――“天下已乱，哪里还有什么长安！”

父亲答应我，说待我及笈，他便许我去外面看看。我迫不及待，这愿望灼烧着心里的一处地方，反而催得我更期待出去，就像翻过那旧院子的墙一样。

天宝十五年的冬天，我和索林说上话了。

这似乎……有背礼数，然而我已经十四岁了，还差一年成人。双亲与先生并未告诉我和索林交谈如何不妥，于是我就想，既然他们没说这不可以做，或许这件事是我可以做的吧。

那人的蹴鞠总落到我院子里来，而他又知道上次是我把蹴鞠踢出来的。

开始我只是在窗外放几封信，问他可有见过关雎这种鸟，后来他回了一枝牡丹。寥寥数语，信纸上墨迹逐渐多了起来，他好奇我在这小桥流水人家里的日子，我则羡慕他亲自游历过的旖旎风光。

某日，我翻出院子去见索林。他没带那些朋友来，见到我时好奇地问我为何用幂篱遮面。我觉得这么见他不会被家人责怪，于是和他自由漫谈。

“及笈？”他抱起蹴鞠，替我开心地想，“好啊，你蹴鞠踢得这么好，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。你没有出去，我送你，你不知道马球怎么打，我可以教你。你不知关雎是什么，我去天下所有的溪流边找来给你。到时候从没见过从不知道的事物都会在你眼前，瑟兰，要记得好好看，再也没有人会拦你。”

他神采飞扬的神气暖了我心口的一小处地方。等我慢慢地像修竹一样长起来，舒展枝节，所有曾被压抑的愿望都会像身体一样破土而出，不再像幼童那样脆弱时，双亲就会放心。然后……他们自然会欣慰地松开我，让我可以像男孩那样自由。

“那你要等我――”我在他要离开时喊道，“还有一年，我就要满十五啦――”

“好――”索林牵着他的马，指向一丛牡丹，“我在这里等你，等你及笄――”

悠悠浮云淌满碧空，日暮时天地间流光溢彩，凉风忽然涌来，吹散了他驰马离去的影子，恍若云裂流散。

我感到脸颊很烫，于是解下幂篱。

遮面幂篱在风里扬落，这时候，我看见了府里的侍女们。

她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，脸上波澜不惊。